2007年6月27日 星期三

青年楊儒門 窮人擁有海風

中國時報 E7/人間副刊 2007/06/26
青年楊儒門 窮人擁有海風

【吳音寧】
  停妥小叭叭,找好位置,垂下釣竿,身旁放著釣魚用的冰箱。他靜靜看著海面,海浪湧動,拍打水泥岸邊成排堆疊的「肉粽角」(三角狀的水泥消波塊)。他瞧見,咦,其中一塊消波塊上獨坐一個女孩,是個漂亮「水妹妹」。
  高三時,「老頭愛上一個人」他說,「可惜不是我媽」,約莫在那時候,楊儒門父親的車廠倒了,江湖沿途,八○年代中小企業靠著超高工時、超高污染賺得的「台灣錢」,到九○年代已不再「淹腳目」,股市下滑震盪、房地產低迷,小公司、小工廠、雜貨店、連同「偏遠地區」的村庄小學,在自由化的併吞趨勢中,更難生存。跑路的代誌也更為普遍。楊儒門身在其中,「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成為昨日」,他「搬回外公家住,做大理石、種田」。
  一個再平凡不過──至少在爆裂物震驚社會之前──的庄腳囝仔、做工仔人,聽日本的中島美雪及香港的王菲唱歌,記得周星馳電影中的爆笑台詞,沒讀過什麼《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》,不知道切‧格瓦拉是誰(縱使日後學過格瓦拉的叢林戰術,其實也忘了格瓦拉的名字)。
  有一天、如常的一天,是當兵前的夏天,他發動他的小叭叭,到彰濱海岸釣魚。七○年代末,他出生那年,政府舉債四十億開發、八○ 年代初負債六十億停工、九○年代又籌募資金復工、將近四千多公頃原是自然海岸的彰濱工業區,他來到廠區裡,一道名為七支堤的堤防 ……
  停妥小叭叭,找好位置,垂下釣竿,身旁放著釣魚用的冰箱。他靜靜看著海面,海浪湧動,拍打水泥岸邊成排堆疊的「肉粽角」(三角狀的水泥消波塊)。他瞧見,咦,其中一塊消波塊上獨坐一個女孩,是個漂亮「水妹妹」。但女孩看來一點都不快樂,「雙腳蜻蜓點水似的,在海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水紋,渾身散發出一股鬱鬱糾結之氣,好像環繞著一圈灰濛濛的煙塵,跟四周的景致、快樂的人群、朗朗的天與湛藍的海洋搭不起來。」他擔憂的觀察著女孩,「忽然,她站了起來,『作勢』往海一跳……」。
  (等一下──)像是電視連續劇常演的、阻止女主角跳海而出聲勸阻、伸出手的慢動作畫面並沒有出現,楊儒門說他完全來不及思考或猶豫,「釣竿一扔,我抱起冰箱就往海裡跳。」他甚至來不及想到,自己還不會游泳。
  而女孩只是「作勢」要跳,其實並沒有真正跳入海,需要人救,她站在消波塊上,俯瞰楊儒門死命的抱住漂浮的冰箱,雙腳在海裡亂踢亂踢的、吃了好幾口海水,「總算命不該絕」(楊儒門的另一個說法是,「幸運的是海龍王不收我作女婿」),雙腳被蚵殼劃了好幾道傷口的爬上肉粽角。
  然後就在楊儒門搖搖晃晃,還沒站穩身,竟聽到有人喊他的小名,是那個水妹妹,她說:「阿文,這麼久沒見,你還是老樣子啊!」
  他一聽,「一驚一嚇,腳步一滑,連人帶冰箱又重新掉回海裡」。手上的冰箱,還剛好順勢,砸中他的頭,再碰一聲。
  這是楊儒門日後描述到的、他與攪和角重逢的情形。攪和角,他稱她「攪和角」,一個長得很漂亮,據楊儒門形容,有愛爾蘭共和軍般實力的女孩,她是楊儒門還沒長到桌腳高,便一同玩耍的友伴,國小她搬家後,兩人沒再聯絡,再次戲劇性重逢之際,十八、九歲的水妹妹攪和角,卻對十八、九歲的楊儒門說:「有一天我出事,記得,不要救我,把我的骨灰灑在這片海裡。」
  有些話、有些場景,使人一輩子難忘,並從當下如波浪,湧向日後的生命。對於剛從父母羽翼、從學校教室離開,走入社會感覺到前途茫茫,什麼都不確定的楊儒門而言,遇到家裡有錢有勢,卻感覺到孤單的攪和角,像是一朵浮萍,「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,不止我一朵浮萍在漂」。
  原來世界不止有自己。
  在與攪和角重逢時,也是少年楊儒門向外探索、發現的開始。他腦海裡陸續閃過一些,以前從沒想過的念頭。譬如某天,他想起高一時在家看電視,新聞報導南投神木村發生土石流災害──「土石流」?耶,那是什麼?他第一次聽到土石流這個名詞,充滿好奇──當下也不知道為什麼,「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下決定,明天到神木村去瞧瞧,看看什麼是土石流?」
  於是「什麼都沒帶,什麼也都沒有準備,憑藉的只是一股好奇,驅動著冒險的靈魂,順著二溪路往員林騎,邊騎邊抬頭看指示牌,『南投』、『南投』,依稀只記得目的地在南投,至於怎麼走、走哪條路,完全沒有概念」,盡只是張開手臂、深呼吸,感覺到像是「越冬的種子,得到春雨的召喚」。
  向前吧,再向前吧,一路風景迎接他,挑戰他,讓他嚐到那麼一點點、一點點好像自由的味道。「不只是間接的資訊,更是親身的體驗」,他從海口入山林,「發覺二手資訊所得知的事,遺落太多,而走出去,才能了解世界的面貌」。
  世界當然不止二林,不止南投,不止海與山之間迂迴的路徑。探訪過「土石流」之後,楊儒門又想到騎摩托車──仍舊是陪伴他出社會的那台小叭叭──去環島,在一次田裡除草時,他徵詢三姨的意見,三姨鼓勵他,少年人多去看看也好,他便去買了個暗紅色的帆布背包(這個背包幾年後被媒體報導為「可疑的運動背包」),然後趁著當兵前的某天,天微微露出曙光,他背起背包,「推著摩托車出門口,慢慢滑、慢慢滑,經過台糖小火車的鐵道後,拐彎,立刻發動引擎,朝南直奔而去……」。
  「生命就是需要嘗試與追尋,」日後楊儒門寫到,否則,「人永遠也不知道,小小的身軀裡究竟隱藏有多大的勇氣和力量。」
  ●窮人擁有險境,以及險境求生的決心
  機車環島,環台灣本島一圈後,楊儒門接到兵單,抽兵籤時,命運以機率的方式對他現身,指引他去東引服役。東引,在哪裡?雖然中華民國的版圖算起來,除了台灣本島(除了台北城及城外),更包含一百四十七個以上的海島。但本島之人在將近五十年的戒嚴體制封鎖下,大多對海洋、對所謂的「離島」十分陌生與疏離,如同中央對邊陲、強勢對弱勢一貫的陌生與疏離。
  農家子弟楊儒門首度出海的、乘坐軍艦從基隆港出發,波濤洶湧近十個鐘頭後,抵達馬祖列嶼三十六個大小島礁中,據馬祖人表示,天然景致最美的東引島,開始阿兵哥的生活。
  在這與台灣本島失去聯繫的「化外之地」,他有幸目睹大自然的偉大與美麗(「奇蹟啊」,他說我知道這個詞老套,「但卻是最恰當的比喻」),也因為生病到野戰醫院住了好幾天(可惡,小護士竟然是男的,令大頭兵楊儒門哀嘆不已),同時沒什麼意外、也不是特例的、菜鳥的他,被他稱為機車學長的安全士官長刁難欺負。
  忍嗎?繼續忍下去嗎?默不吭聲的忍到機車學長退伍,當作沒發生這回事?不,他覺得備受煎熬、度日如年,又想起電影中的台詞,「忍無可忍,就無須再忍」。逃嗎?逃到哪裡去?在這個離琉球比台灣近、四面環海、面積不到幾平方公里的小島,怎麼逃?偷渡上船?不可能。游泳?看是餵魚還差不多,他想起曾在島上震盪的刺耳槍響,有阿兵哥不堪承受壓力,吞槍自殺。不,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走上這條路。抑或透過合法的管道申訴?拜託,如果有用,早就不用受苦了。或者透過關係請調?他根本不曾閃過這個念頭。
  難道,要練習鞠躬哈腰,向機車學長示好,請他高抬貴手?人性的試煉,出生自苗栗山柑村的詩人路寒袖,在〈聽說你也入伍了〉一詩中寫到:
  當然
  班長還會教你立正的姿勢
  這時你將知道
  原來腰桿打直的立在
  天地之間
  竟是世上最艱困的動作
  該怎麼辦?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大頭兵楊儒門「手心不斷冒出大量的汗水,雙手交替反覆來回地往褲管抹去」,他腦中盤旋過無數推翻又推翻的想法,「摘下小帽放在手中把玩,順著帽沿不斷地修整捏平」,像是不斷的修整捏平,可能的解決之道。
  怎麼辦?能怎麼辦?而抱怨只是無濟於事的枉然。經過幾番思考、盤算、衡量、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沙盤推演,他終於決定,唯有放手一搏,可能還有一線生機。
  他在站哨時,把步槍往後一甩,成背槍的姿勢,左手打開腰間的彈袋,取出五發銅鉛合金的實彈,一發梅花嘴的空包彈,然後拇指抵住空包彈,用力往前一推,頂出來,右手握住彈匣,縮起左小腿置於右腿的膝蓋處,用彈匣去敲擊皮鞋底部,讓彈匣裡的子彈可以平順排列,不至於發生卡彈的意外。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,照著該有的節奏,心臟雖然噗通噗通,跳動得劇烈,手雖然顫抖不已,透露出緊張與猶豫,但有股壯烈犧牲的勇氣,浮上心頭。
  「除死無大懼,那不怕死的人,還在乎什麼?」日後楊儒門更加體會到這個道理。他把步槍往前一甩,伸手接住的同時,彈匣往給彈口一送,喀擦一聲,卡榫扣合彈匣,再手握扳機部,槍口朝下,左手食指與中指扣住拉柄,往後一拉到底,再瞬間放開,上膛。
  槍已上膛,如同命運已握在自己手裡;「退無可退了」!至少他覺得退無可退了,只能背起上膛的步槍,像武俠片、西部片裡找對手決鬥的俠客、牛仔──雖然江湖已來到現代化的九○年代末──找到機車學長後,舉槍對他說:「裝子彈吧!問題現在就要解決。」
  他算準機車學長怕死(誰不怕死?),同時在心底暗自祈禱,「機車人,你可千萬要守住理性的最後一道防線,決不要衝動行事,不然這齣戲可就走調了。」而機車學長果然也如他所料,沒膽與他決一死戰,恐懼得轉身就跑。
  不久後,集合的哨聲緊急響起,新兵楊儒門當著全連的面,陳述他為何如此做的原因,陳述完,連長咆哮的訓斥,說什麼絕對嚴禁學長欺負學弟之類的……繼而勸慰楊儒門,「還好沒開槍,不然會判多久啊?」訓話結束後,楊儒門和同梯的弟兄回到寢室,不僅沒有得到一句安慰,更接收到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。
  「人情冷暖,現實人生」的體會中,也有少數相挺的聲音,讓楊儒門「眼眶濕濕的」,然後幾天後,站哨又遇見機車學長,對他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稱兄道弟的、楊儒門說「別人笑了,我當然也笑了」(不過內心知道這種人永遠不會是朋友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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